从西安到贵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穿行三个省份而已。可在那第一次背上行囊即将远去的时候,面对这一千八百零九公里的征程,在明白即将面临地图无法预示的现实情况的同时,是多少有些欣喜的。但在那欣喜背后,还有忧伤,迷茫,与对今后生活的担忧。
就在那夏末秋初的一天,夜幕拉下,坐在乱得不能再乱的车厢里,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真的要驶向心中的南国,那个在头脑中只有地理教科书中些许生硬概念的远方么?
可现在不同了,即使现在我和第一次一样,要从西安到贵阳,但在有了多次远行的经历和对有些问题翻来覆去地思考之后,我相信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列车飞快地行进,飞近来许许多多或陌生或熟悉的风景。一会儿是有人家的房屋村舍,一会是没人家的空旷野地,却忽的一下变作绵绵不绝的高山。
夜,开始还朦胧,却一点一点地漆黑,将地平线包裹与内,严严实实,滴水不漏。车窗外时而闪现些许幽暗昏黄的灯光,将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的我映衬得一脸寂寞。
思绪遄飞,我恍如隔世。
今年我十九,在贵州一所大学读书。我来这里快一年了,没有朋友,没有女朋友。我是一个刻苦的学生,只是有些孤独。可我会在上大课堂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去擦一百多个学生都不愿擦的黑板,会与学识渊博的老教授辩驳,弄得人家一脸尴尬。
白天的时候,我是一个腼腆的男孩子,穿着半旧的衣服,洗得发白的运动鞋,穿梭于几幢高大的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我说过,我是一个勤奋的孩子。可一到黑夜,我觉得周身的凉爽,想深秋的凉,渗透我的肌肤,使我的大脑格外的清醒。我常常拉上帘子,一个人躲在宿舍的床上想我妈妈,想她衰老的脸,想她曾经哭成金鱼泡的眼。每当想到要哭的时候,她老人家那“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的话语立马闪现在我的脑海。于是我不哭。我从上铺上轻手轻脚爬下来,到操场,跑步。我把我的泪水全部从汗腺里蒸发掉。
妈妈在一个我认为遥远的地方,遥远得让我来到这里需要坐五个小时的汽车和二十七个小时的火车。那是我的家乡。有人问我籍贯,我说陕西山阳。于是他们又问山阳在哪?问烦了,我就说陕西商州,山阳在秦岭南麓,归商州管。它在中国地图上,也许连个小黑点都不算。有时我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接着说,商州是贾平凹的故乡。他们一脸的不解,有时是嘲弄,“是贾平凹(ao)吧?那个字你念错了吧?”我不想再说,丢下一句“错不了!”
的确错不了的,谁让我是贾平凹的老乡呢?贾平凹的娘生下他时,取名“平娃”,乞盼平安顺利,可日后他却擅自改作“平凹”,预示着命途的坎坷。两代人的心境,由此可见一斑。
从妈妈口中知道,我出生时,爸爸还在赌桌上出手阔绰,而供他挥霍的资本,是拆掉家里的农用车卖零件得来的。我是经由村里的接生婆的手呱呱坠地的。接生婆在做完她的工作后对我妈说:“这妮子长得真俊!”我妈也以为我是女儿,当时疲惫不堪,说了句“女儿也好”就沉沉睡去。
爸爸是第二天早上才回来的,但不是因为得到了消息而回来看我们母“女”俩的。他是回来拿钱的。一番翻箱倒柜之后,爸爸继续前往赌场,浴血奋战!
妈妈是知道爸爸回来了的,但没有做声,没有睁开眼看过爸爸。却在他摔门而去后望着顶棚泪流长面,整整一天!
我被验明男身是在第三天。小姨从外婆家赶过来,给妈妈做了一碗鸡蛋挂面,然后陪着妈妈一起流泪。在把我抱在怀里逗我时,说了句“长得真像妮子”使我妈迷惑不解。随后事实也就很快澄清。几个月之后,妈妈抱着我走访了当时村里的最高学府“九一小学”,给我取了一个名:坤。
可再几个月后,妈妈却用剔骨的尖刀捅死了爸爸。
这是事实,但村里没人相信瘦小的妈妈会捅死人高马大的爸爸。只是村口的王老太在十几年后,还依然会唏嘘道:“你妈能一刀捅死你爸,真是有神护着啊!”
妈妈服了十五年刑。十五年间,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长大,先是被外婆抱着,或者骑在外公脖子上,再是被小姨牵着,直到最后动不动一个人跑去监狱里看望妈妈。很奇怪,十五年里,妈妈总是一个样子。一直是长头发,可是很脏,松蓬蓬,被用头绳扎在脑后。黄白黄白的脸色,还浮肿,一对大眼泡使眼神黯然无光。
记得小时候,妈妈一看到我眼睛就一亮一亮的,说坤娃啊妈就只剩下你了。一点一点地长大,我懂得了妈妈说的话。我很想为妈妈做点什么,可我不知道做什么好。于是我问妈妈,妈妈说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我就高兴。于是为了让妈妈高兴,我学习很努力,一次也没让妈妈失望过。
在我快十六岁的时候,妈妈出狱了。出狱那天,妈妈对着外公外婆,监狱教导员和民警们长跪不起。之后,妈妈去了西安,两个月后回来,说要把我接到西安去读书,给换一下十几年来一成不变的环境。外公外婆死活反对,说他们再拮据也要供我读完高中,不能让我妈一个女人家在外吃太多的苦。
妈妈最终说服了外祖父母,我们到了西安,在西安生活了三年半。三年半期间,我们被迫四处搬迁,住过一些很有意思的地方,甚至像鼹鼠一样住进地洞里,然而更具讽刺意义的是,那样的住所还算是寄人篱下。西安城里,最脏最累的活妈妈都干过,还卖过报纸,摆过地摊,当过保洁员。三年半里,我那高额的借读费,磨得四十出头的妈妈成了枯瘦小老太。
我觉得我是吸血鬼,榨干了妈妈身上的每一滴液体。
2004年五月末,妈妈打点行装,和我回到山阳。我要高考了。临走的那天晚上,妈妈对我说:“坤娃,妈这回去了,就再也不想出来了,死也死在山阳好了…… ”
我泪流不止。
8月份,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如我的愿,是贵州的学校。在很多人眼里,我理所当然地考进一所很有面子的学校。包括我的班主任,当时填报志愿时就曾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为什么不选择北京或西安的学校。
可是,我为什么要选择北京上海或者西安?我为什么要考有面子的学校?为什么要听你们的?为什么?
近二十年的生活已经塑造了我的性格,我不想回答他们,我也不想多说!
……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车厢内的一阵骚动吵醒了我。原来是查票。脖子阵阵酸痛,我将脸扭向窗外。车厢里亮起了灯,窗玻璃是一块镜子,将一张面孔映现给我:我翕动鼻孔,他也翕动鼻孔;我扬起嘴角,他也扬起嘴角;我冲他扮鬼脸,他…… 他却冲我微笑!啊!妈妈!窗玻璃上的面孔变作了妈妈的样子!
啊!妈妈!是你吗?
坤娃,是妈啊!
妈妈!你怎么还没睡?是睡不下,牵挂、担忧路上的儿吗?
是啊,娃!刚过完年,娃就走了,妈舍不得啊!
妈妈!儿现在不小了,能照顾好自己的!我倒是放心不下老人家您啊!
娃啊,妈一把老骨头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娃就安心地读书,啊?
嗯!儿知道了!妈妈就回去睡吧!
娃,妈走了!
嗯!妈妈回去吧!
……
娃!
啊,妈妈!你怎么又来了?
娃,我忘了给你说,我在你书包里还塞了几个鸡蛋,别忘了吃,糟蹋了!还有,你的内衣里面,妈给缝了个口袋,里面还有几百块钱。
妈啊!你老是放心不下儿啊!
噢,妈知道娃懂事了!不说了,妈走了!
……
“…… 餐车为大家准备好了早餐,餐车为大家准备好了早餐。餐车在列车中部8号车厢,要进餐的旅客请及时就餐…… ”
头重重地磕在车厢内壁上。睁开双眼,看到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窗外刺眼的明亮,我醒了!
啊!怎么睡这么死呢?天亮了都不知道。妈妈呢?窗玻璃上的妈妈呢?是坐晚真的看到了,还是在做梦?
肯定是做梦了,肯定是做梦了!
我连忙打开书包。啊!真有十几个鸡蛋!拉下衣领,又把手伸到内衣胸口,摸到了硬邦邦的一块。啊!我不敢想下去了!
列车飞快地行进,飞近来许许多多或陌生或熟悉的风景。一会儿是有人家的房屋村舍,一会是没人家的空旷野地,却忽的一下变作绵绵不绝的高山。
很喜欢火车拍击铁轨很有节奏的声音,哐,哐,哐,哐,呜。也很喜欢周杰伦的《火车叨位去》,常常陷入歌曲的节奏无法自拔。
现在想来,我选择贵州,是在逃避,躲避喧嚣与吵闹!
妈妈需要安静,我也需要。也许还有人需要。
我愿意平静地生活,我愿意几年之后,躲在中国西南,或者中国西北的某个角落,陪她老人家度过剩余为数不多的日子。
“……列车即将到达本次旅行的终点站——贵阳车站……”
我觉得体内的液体荡漾了一下,那是和妈妈体内一样的液体。我整理好行李,喝掉杯子里剩余的液体,坐下,安静地望着窗外!
终于到了!我帮一个女同学把行李拿下车,看着她笑眯眯地冲我招手,消失在人群。再不急不忙地回到车厢,把背包卸下来,在茶几上放好,慢慢地转身,一步一步走下列车。走出车站,看到太阳,刺痛了我的眼。